不打不成交
这是我曾经经历过的生活，有风雨，也有阳光；这是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有困惑，也有快乐。悠悠岁月，黑土地上的收获弥足珍贵，可使我受用终生。
“骑马挎枪走天下，祖国到处是我家。”我怀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雄心壮志来到了五师四十六团。我曾幻想自己策马扬鞭，英姿勃勃地奔驰在草原上。然而，幻想和现实总有一段距离，因为我长得比较瘦小，领导为照顾我，把我分配到了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食堂。工作不累，然而我却像被囚禁在牢笼中一样，心中感到憋闷。做一个蓝天下，碧野上经得起风雨的牧马人是我心中的渴望。
不知领导是被我磨叽烦了，还是被我的真诚打动了，我期望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天，畜牧排的池排长告诉我：“小姜，你调到我们畜牧排放牧组了。”我的心情豁然开朗，放飞的心情让我飘飘然。
当地青年张金发把他骑的“小轻型”（又叫“草上飞”）让给了我。它是我们连乃至团里有名的好马，据说曾是团长的通信马。虽然年龄稍大，但威风不减。站在我面前的它高昂着头，目视前方，长睫毛下的大眼睛充满神气。长长的脖子上飘逸的马鬃使它显得分外潇洒，帅气。再看它一身青白油亮的毛和修长的四肢，我仿佛它就是徐悲鸿《奔马图》的原形之一。我兴奋地接过缰绳，抚摩着它圆润的背，捋捋它长长的马鬃，贴着它的脸，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此前，我只偷偷地骑过拉磨的瞎马“青球子”。“青球子”比“草上飞”老实，但形象是天壤之别。我个子比较小，张金发和池排长帮助我爬上马背。不知是我笨拙的上马动作让它瞧不起，还是我死死拽住马鬃惹怒了它，“草上飞”一改往日的温顺与驯服，没等我坐稳，飞一样向马厩奔去。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没想到“草上飞”如此欺生。如果把我从它背上甩下来问题还不算太大，但是马厩不高，门梁较低，马刚好进去，上面如果骑个人问题就严重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头撞到了门梁上，后果不堪设想。不愧是“草上飞”，它的速度太快了。此时，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大概风把我的两根小辫吹散了，只觉得头发飘起来了。这时，后面传来喊声“小姜，低头。”与此同时，“草上飞”闪电般地射进马厩。我拽着它的马鬃，搂着它的脖子，整个身子都贴在它的背上，仍没有摔下来，被它带进了马厩。正在槽子边吃草的马从没见过有人骑马进来，而且速度如此之快，惊得直扬蹄子尥蹶子，互相挤撞，若不是被缰绳拴着就更乱套了。我的两条腿被几匹马挤来挤去。马厩里很黑，我惊魂未定，又被周围的情景所困，不知如何逃出去。回头一看一排圆溜溜的马屁股晃来晃去，它们也躁动不安。如果从后面下去，踩满脚马粪不要紧，但很难躲过这些马有力的后蹄。从前面下，它们会不会咬我？！它们的牙齿很大，吃东西时，还会咯吱咯吱响。马儿们看我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渐渐地平静下来。我找个机会顺势从“草上飞”脖子上溜下来，连滚带趴从马槽子底下钻出来，玩命般地逃出了马厩，狼狈不堪。
张金发和池排长跑到马厩前，看到完好无损的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第一回合我败下阵来。为了我曾经的幻想，我并不服输，因为“草上飞”并没有把我甩下来，而且我的手中还有它的马鬃。我恳切地望着迟排长和张金发，心里说：“这次不愉快谁也不怪，只因为我们还没有相互了解。这只是我和“草上飞”沟通的开始。他们看到头发凌乱，浑身脏兮兮的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果断地告诉了我一个制服“草上飞”的绝招。
他们把“草上飞”从马厩里牵出来，给它带上嚼子。刚才的一段冲刺对它来说就是一场游戏。它晃两下头，轻松地打个响鼻，抬起一只前蹄刨两下地，目视前方，仿佛没看到站在它面前的我。它是嘲笑我吗？好吧，走着瞧。我们牵着它来到了一块刚刚翻过的地里。我骑到马背上，用鞭子抽它，强迫它快跑。黑黑的土壤又松又软，走在上面脚下没根。“草上飞”虽然飞不起来，仍想把我甩下来，深一脚浅一脚，脚落下就深深地陷到土里，抬起来很费劲，但它仍在使劲地跋涉。我手里紧紧拉着缰绳，连抽带吆喝；它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怎耐脚下的松土使它不能像往常一样扬蹄飞奔。我用鞭催，用脚夹，看它能跑多快。费了好大劲，它也没跑多远，不一会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在它的背上，我看到它长长的漂亮的马鬃被汗水浸湿贴在了脖子上；我感觉到它身上的汗弄得我的裤子潮呼呼的。它的腿上，肚皮上粘满了黑土，和我刚逃出马厩时一样脏兮兮的。不知是它屈于我的命令和鞭子不敢停下来，还是觉得奔跑是它的天赋不愿停下来，它还是在继续跋涉。此时，我实在忍不住了，良心折磨得我脸发烧，我搂住它的脖子，跳下马，拦住它前进的脚步，让它停下来。看看它身上汩汩的汗水，我的心在流泪。我怎么变得如此狠心，竟能对君子般的“草上飞”如此不仁！我心疼地擦干它快被汗水迷住的双眼，捋顺它湿漉漉的马鬃，摘下擂在它嘴里的嚼子，牵着它慢慢地走出了松软的土地。我用青草擦去它腿上和肚皮下的黑土。此时的“草上飞”虽然气还没喘匀，却变得温顺，驯服，接受了我对它的爱抚。我想它不是屈服于我对它的暴力，而是认知了我对它的渴望和爱惜。这次较量似乎是我占了上风，但是我却没有一丝征服者的喜悦，折磨它不是我的本意，而是无奈之举。为了弥补这次我对它的伤害，今后我要加倍爱护它。从现在起我们已建立了友谊的基础。
“草上飞”不仅身躯矫健、俊美，而且耳目聪明，头脑灵活，非常善解人意。每次上马，没坐稳，它从不起步；如果我在低处上马费劲，只要我拍拍它的脖子，它就会低下头让我趴在它脖子上，它一扬头，我顺势一蹁腿，就稳稳地坐在它的背上。它很聪明，会干活。放牧时，它眼观六路，哪些是调皮的牛马它了如指掌，不等它们捣乱或溜走，不用我指挥，就带着我向它们跑去。那些捣乱的家伙跑不过它，见它过来，都乖乖地回到群中。有了“草上飞” 放牧的日子变得轻松，愉快。
放牧的伙伴之间赛马是最让人振奋的事。有的马跑得快，但不听话；有的马听话，但跑不快。赛马是人与马的配合，是人马合一的较量。我的“草上飞”很有参赛经验，每次比赛都让我非常露脸。比赛时，几匹马一字排开。“一、二、三、开跑”，“草上飞”不用鞭催抻开四蹄，一路领先，步子又大又稳，我在马背上，两只脚都趟到了地上的青草。马鬃随风飘舞，越跑越快，越快越稳，我俯在它背上，有飞一样的感觉，心旷神怡，仿佛进了徐悲鸿的《奔马图》。无论是平地还是山坡，它都一马当先，从不失误。它让我体会到了优胜的喜悦，找到了英姿勃发的感觉。
“草上飞”从不伤害我，即使是在意外的时候。有一次我骑着它到甸子上去，轻车熟路，它带着我向目的地奔去。不知何时老莱河的小桥边多了一只破桶，陌生的东西让它心里一惊，飞奔中一败道（向旁边一闪），把丝毫没有准备的我从马上闪了下来。我拉缰绳的手还没来得及松开，因为奔跑的惯性，它还不能马上停下来，我被拖在它脚下，拖出去足足有二十多米。但是，它非常机灵，即使跑动，也脚下留情，没有踩到被拖在地上的我，只是前蹄碰到了我的鼻子。我虽然感觉钻心的疼，但并不怪它。没有那只破桶，或者我掉下来的时候松开缰绳，就不会如此。
“草上飞”是巾帼英雄，几次怀孕都因为争强好胜而“流驹”了。为此，我更加细心地呵护它，跑出汗后慢慢遛一会，消消汗后再喝水。这次，它又怀孕了。怀孕后，我很少让它狂奔，饮食上也让它吃点小灶，多给它吃点豆饼类的精饲料，睡觉前再加一遍餐。有时候怕别的马抢，我就用手把食物捧到它嘴边喂它。吃饱后，它舔干净我的手，点头打响鼻，似乎在告诉我它吃好了。在大家的呵护下，它终于作妈妈了。听到这个消息，不等天亮，我就去看它，枣红色的小马驹静静地躺在它的身旁，样子和它妈妈一样漂亮。“草上飞”的马鬃有些凌乱，样子有些疲惫，温顺的目光中却多了些慈爱。我把棉袄搭在它的背上，给它梳理好马鬃，想抱抱小马驹，可是抱不动。“草上飞”知道我不会伤害它的宝宝，看我的眼神中有亲切，有理解。看着这娘俩，我想用不了多久，草地上又会出现两匹奔驰的骏马，我又多了一个好伙伴。
和“草上飞”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我们一起放牧，一起赛马，我们曾一起撵上过解放汽车，我们曾一起跑到几十里之外去看我的朋友……。为了我，它不怕累，不辞辛苦；我爱它，总是把爸爸妈妈寄给我的糖果、葡萄干、饼干之类的东西和它共同分享，因为它也很喜欢吃这些东西。它帮助我，我爱护它；它理解我，我感谢它，因为我们是互相了解，配合默契的好伙伴。
我曾经是黑土地上的牧马人。无论春夏秋冬，雨雪风霜，我都和牛群、马群做伴，但我并不感到艰苦和单调。那段生活使我感悟到了许多，许多。有些事情让我刻骨铭心，有些事情端正了我日后的生活态度。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夏季，老莱河畔草肥水美，是放牧的黄金季节。为了让牛、马尽情享受夏日的温暖和丰盛的水草，我们早出晚归。每天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我已策马扬鞭把这群可爱的生灵带到了老莱河畔。此时，一切仿佛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四周静悄悄的。牛、马似乎也不忍心打破这天地的寂静，既不嘶鸣，也不奔跑，只是静静地游移在草地上，亲吻着绿油油的青草，仿佛在感谢黑土地奉献给他们的丰盛美餐。它们大口、大口地品尝美食，大概也知道夏季美好却很短暂，只有抓住时机养精蓄锐才能熬过漫长寒冷的冬天。小牛犊和小马驹没有生活的经验。它们大概觉得不到处乱跑就是好孩子，懂事似的找块舒适的草地，或趴或立。是不是因为起得太早，它们还没有睡够，再继续一段甜美的梦……
我把骑马绊好，打开书包：日记本，笛子，口琴和一付竹板。在广阔的天地里，我向日记本倾诉自己的感受。笛子，口琴和竹板给我带来了欢乐，所以，我并不感到孤独和寂寞。为了享受草原静谧的清晨，我拿出日记本，把雨衣铺到闪着露水的草地上，头枕着塔头墩，遥望渐渐由灰变蓝的天空，浮想联翩。此时，远方的亲人也许还在梦乡，爸爸、妈妈做梦都不曾想到，他们一向娇生惯养的女儿，如今已成了牛马的司令，她正享受草原的阳光，接受大自然雨雪风霜的洗礼；她喜爱这群日日做伴的生灵，热爱这肥沃的黑土地，但也无时不思念远在哈尔滨的家和慈爱的爸爸、妈妈。
太阳出来了，天高云淡。吃饱的牛马也欢快起来：牛妈妈，马妈妈抬起头来高一声，低一声亲切地呼唤着自己的孩子；听到母亲的呼唤，小牛犊，小马驹立刻雀跃起来，也一声声回应着自己的母亲，连蹦带跳地跑到母亲的身边，仰脖吃奶，眼睛望着母亲。这些慈爱的母亲一边晃着尾巴驱赶蚊虫，一边深情地舔着宝贝的小脸和身体，仿佛在为它们梳洗打扮；牛犊和马驹摇头晃脑，撒娇地拱着妈妈的奶头，吮吸着乳汁。看到它们母慈子美的亲切和甜蜜，我嫉妒得想哭——此情此景，让我更加想念疼我，爱我，而我还没有来得及回报的父亲母亲。
欢乐甜蜜的时光过后又是一片安静，是满足的享受日光浴的安静。马立着打盹，牛趴着倒嚼，只有尾巴摆来摆去。安静的“孩子”依偎在母亲身边，顽皮的则在周围玩耍，不离左右。这时，我惊叹地发现，它们不仅深深眷恋着自己的母亲，而且母子之间有着惊人的默契。数不清的母牛和母马，无论哪只在呼唤，回应的准是自己的孩子。只凭声音，竟没有一只认错，这就是血缘，这就是亲情。
蓝天下，休息的牛群、马群为草地铺上了彩色的地毯。我用笛子、口琴吹起《远飞的大雁》，《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让微风把我的思乡之情带给远方的亲人，转达我的问候，也告诉人们，我感谢黑土地给我这段难忘的生活，在我生命的乐章中谱写了一个永恒的基调：那就是爱。像母亲一样热爱生命，像黑土地一样为爱无私的奉献和付出。
阵阵秋风吹黄了麦浪，大豆也在秋风里阳光下摇曳着枝枝饱满的豆荚告诉着人们，收获的季节到了。
北大荒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让成熟的果实在下雪之前颗粒归仓是当务之急。秋收时节和时间赛跑、起早贪黑是不变的规律。“康拜因”整日忙碌在田野上；麦场上金色的小麦和滚圆的大豆越堆越高。看到丰硕的成果，忙碌的人们倍感充实和快乐。
经过一天紧张的劳作，收工后的宿舍成了我们放松、享受自由的空间：洗衣服、聊天、织毛衣、写信、看书，每个人都充分利用这段闲暇的时光，忘记一天的疲劳，每天都睡得很晚。有一天，当大家准备睡觉的时候，指导员的到来让大家感到非常意外。在当时每个人的头脑中都念念不忘阶级斗争，警惕性极高。白天军训，夜间紧急集合大家都已习以为常。宿舍里顿时安静下来，敏感的神经告诉大家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指导员走到我和杨英华（和我一同放牧的哈尔滨青年）面前，表情严肃，语气也比平时做报告时低了很多，他说：“四号豆地有一台康拜因因故障停在地里没拖回来，后斗里有不少已脱颗的大豆，你们俩骑马去看看有没有人搞破坏和偷豆子。”我和当时只有十六岁的杨英华看看漆黑的窗外，再看看一脸凝重的指导员，果断地接受了这个特殊的任务。仿佛自己成了侦察兵，去侦察和抓特务。我们穿上衣服，带好手电。我当时不知为什么还鬼使神差地揣了两根粉笔。在全宿舍姐妹们关注的目光下，我们俩拉着手出门，借助手电的光，分辨着脚下的路向位于连队边缘的马厩走去。茫茫的黑夜让人有些害怕，但想到越是艰险越向前，不免有点英雄出征的感觉。
从宿舍到马厩经过家属区后，还有一段长长的距离。已经到了熄灯的时候，夜深人静，四周鸦雀无声，眼前熟悉的篱笆和房子已经变成了黑糊糊的影子。脚步声引起阵阵的狗叫，打破了夜的寂静，使我们感到阵阵心虚和心惊，我们的手拉得更紧了。
马厩里，几盏昏暗的灯光下，马儿在嚓嚓地吃着夜草。我们走到各自的马前，解开缰绳，它们都不解地望着我们，拽它们出来，它们往后挣，再拽，它们扬起头还是往后使劲。它们不习惯也不愿意夜间出行。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马牵出马厩，骑着马离开连队向四号地走去。黑黑的夜里眼睛再大也不够用，看什么都费劲，不敢让马跑得太快；马也变得小心翼翼，两只耳朵背到后面，听着四周的动静，还不时一惊一乍，不催它，就停下来，向四周探头探脑。嗒嗒的马蹄声比白天响了许多，震得我们的心不停地跳。
终于看到了不远处的黑影子，那一定是出了故障的康拜因。我低声和杨英华商量：“到了那儿，我上去查看情况，你在下面等我，如有情况，马上回连去报信。”我们先骑在马上用手电从上到下把康拜因照了一遍，没有任何动静；又骑马围着它转了两圈，也没发现什么。我跳下马，把缰绳交给杨英华，嘱咐她拽住缰绳，千万别让马跑了。她用手电照着康拜因，我爬了上去，没发现搞破坏的迹象。我翻身跳进装大豆的斗子里，斗子里没装满，有近三分之二的样子，没什么可疑之处。我用粉笔沿着豆子的边缘在斗子上画了一条粗粗的道子，做了记号。如果有人偷粮，就能够被发现。事情只能这样了。我爬下康拜因，上了马和杨英华回连里报告。
马似乎早就着急了，不用我们催两匹马不约而同一路小跑，轻车熟路地向马厩奔去，和来时判若两马。我们俩的心情也如嗒嗒的马蹄声一样轻快。
我们悄悄推开宿舍的门，姐妹们都从被窝里探出身来，她们睡不着，一直焦急地等我们回来。我们把情况汇报后，如释重负。姐妹们放心地躺下，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我躺在炕上，展转难眠，浑身是胆雄赳赳的感觉当然无存。刚才发生的一切戏剧般一幕一幕浮现在脑海里：漆黑的夜色中，茫茫的田野上，两个骑马的小女孩，走向夜的深处，那么弱小，仿佛就要被夜色吞没……那时，我们可曾想过，如果遇到狼怎么办？狼可是昼伏夜出的动物，从小到大，我们只在动物园里见过笼子中的狼，据说狼的眼睛是绿色的。如果马惊了，把我们扔在无人的旷野上，怎么办？在茫茫的夜色中如何辨认回家的路？！又有谁能够听到我们的喊声？如果真有阶级敌人搞破坏，我们该如何制服他们，结果又会怎样？！……当时，我们只知道一点，我们必须表现得威风凛凛，认真地完成了指导员交给我们的特殊任务。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们度过了一个特殊的夜晚。
如果说夏天的黑土地是慈爱的母亲，宽厚无私地对万物生灵奉献着一切；那么，冬季的北大荒就像严厉的父亲，他要让生命成长的过程中学会坚忍，学会用坚强的意志和拼搏的精神面对艰难，懂得自然界的生存法则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冬天，黑土地没有了夏日的浪漫与温情。草枯了，水冻了，没有花香，没有蜂飞鸟鸣。皑皑的积雪给大地盖上了白白的厚被。此时的原野清静得让人倍感寒冷。只有露出雪地的草尖和树丛在告诉苍天，它们在等着春天，它们的根在这里。
冬天放牧不必起得太早。太阳出来后，我们才出发。冬季的阳光驱赶不走北大荒的严寒。我们身穿皮袄和棉裤，脚穿棉袜和笨重的大头鞋，皮帽子把头捂得严严实实，戴着厚厚手套的手勉强能拽住马缰绳，握住鞭子。看看眼前顶风踏雪的牛群、马群，我从心里佩服它们的抗寒能力。它们那一身终生不变的皮毛，在与风雪严寒的对抗中已不再流光水滑，丰满的身躯也明显消瘦了许多，有的仿佛皮贴着骨头，尤其是屁股两边支出的瘦骨，让人看着心疼。它们似乎有意在保存体力，每次出行不再是欢蹦乱跳，而是步履蹒跚。它们低头拱开积雪，寻找下面的枯草。逐渐长大的牛犊和马驹也开始自立，像长辈一样认真觅食。周围没有夏季的麦田和豆地吸引它们，它们变得更加听话，为了生存努力寻找食物。我骑马陪伴着它们，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嚓嚓的吃草声。枯草虽不及青草鲜嫩可口，可如果能吃饱就知足了。关键是必须喝水，如果缺水就会“干摆”，而熬不过冬天。多么艰苦的环境，多么顽强的生灵。
冬天牛马饮水非常重要，也很艰难。唯一的水源就是已经冰冻的老莱河。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们用雪在冰冻的老莱河上堆砌成一道长十多米，宽一米左右的冰槽子。冰槽子的一端是圆形的，像一口井。把圆形的冰面用冰镩子镩透，露出水面，也就是一个冰窟窿。牛马吃饱后就会来此喝水。冰窟窿的冰面要在牛马到来之前再镩透，每天如此。尽管水很凉，但弥足珍贵，可以说它们是冬天维持生命的源泉。
放牧的牛马的生物钟很准确。太阳落山前，它们便不再留恋冰天雪地的草原，不等我发号施令，就自觉地向老莱河走去——老莱河的冰槽子是它们渴望的地方。回归的队伍的排列顺序基本不变，强壮的在前其次的在后。牛犊和马驹不知是疲惫还是懒惰都落在后面。
当成群的牛马走在老莱河时，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冰层就要断裂。可是，牛马们并不害怕，经验告诉它们，是集体的力量压得冰面下沉，才能使河水从冰窟窿里冒出来涌进冰槽子。河水涌进冰槽子时，冰槽子两边顿时挤满了牛马，毫不犹豫地咕咕畅饮起来。没喝到的边休息边耐心等待，先来的让后到的，已喝饱的一副知足的样子，摇头摆尾走上回家的路。一拨一拨，井然有序，当最后的喝完，水槽已干，冰面上的牛马少了，井口也不再往外涌水，也不知道它们是否喝足。吃不饱饭，喝不足水的冬天多难熬啊。我心理默默地希望每头牛，每匹马都不要掉队，都能喝到足够的水。
喝水的时间很长，它们把回家的队伍也拉得很长。不过，用不着担心，它们都认得回家的路，不会迷失方向，我们只要在最后一只牛马进圈后，把门栓好，任务就完成。一天一天过去，周而复始，冬天过去就是春天，我们都盼望着春天，盼望着春天给万物生灵带来盎然的生机。然而天不随人意。那一天，当冰河上的大部分牛马喝足水走后，两只落后的牛犊没喝到水，因为口渴难耐，趴在冰窟窿的边上，两只后腿支起来，低头去够已离冰面有一段距离的水，探一下没够着，再探一下……，远离妈妈的牛犊只记得河水的甘甜，却不知道冰窟窿的险恶。小牛犊两眼盯着冰下的水面，真想酣畅淋漓地大喝一顿，只是够也够不着。我骑马赶到水槽子边想阻止它们时，已经晚了。一只较小的牛犊因低头探身过猛，失去重心，栽进了冰窟窿；稍大些的牛下半身在冰窟窿里，露出上半身，两只前腿搭在冰上，如果没有人帮它，它自己也坚持不了多久，也要沉下去。此时的老莱河上只有我和我骑的马，还有危在旦夕的小牛犊。我们一块放牧的伙伴按照惯例已经先回去开牛圈和马圈的门，绝对不会想到老莱河上会出现这种情景。事不宜迟，我跳下马，让它先回家，然后跑到冰窟窿边，双手搂定牛犊的头，使劲往外拽。经过一个水草肥美夏天的小牛犊，体重最少也有一百多斤，再加上一身水，又沉有滑，刚拽出一半，我脚下一滑，摔倒在冰面上，再拽，再摔。我真恨自己不是个大力士，几次下来，我已浑身湿透，筋疲力尽。当和小牛犊四目相对时，我懂得了什么叫揪心的痛。我下定决心，不能放弃，它已经快熬过冬天，不能轻易死去。想什么办法呢？当我发现河面上用来修冰槽子的镐时，高兴级了。浑身渐渐冻硬的棉衣使我行动不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竟然笨拙地在冰窟窿边上用镐刨出一道沟，然后用脚蹬在刨好的沟边，这样就划不倒了。我再次搂住小牛犊的脖子，心想，小牛啊，你一定要配合我。我的头贴着牛犊冰凉的脸，使出浑身仅有的力气，像拔河一样。当把牛犊拽出冰窟窿时，我也重重地摔在了冰面上，再也不想起来。此时我和我的牛浑身湿透，不觉得冷，只觉得累。牛犊躺在我的身边，两只眼瞪着我，我们该怎么办呢。我浑身湿透的棉衣已经变成了冰冻的盔甲，使我寸步难行。
我放牧的伙伴和班长二老段（已故）见牛马已经回来很久，却依然不见我的踪影，知道事情不妙，赶紧骑着马回来找我。当看到飞奔到面前的伙伴和马匹时，我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我感激他们来得及时；我遗憾没救起钻到冰下的另一只牛犊。满脸的泪水瞬间变成了冰。班长二老段回连队套了一辆马车，把全身铠甲的我和牛犊弄上了车。回家的路上，我望着可怜的小生命，百感交集。它们离开母亲，刚刚开始独立生活，没有生活经验，经不住水的诱惑，不懂得生活中有欢乐，也有险恶。水是它们生命的源泉，为了水它们不惜任何代价，甚至生命。
春夏秋冬，雨雪风霜，放牧的生活使我与这群可爱的生灵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暖和的夏季让我快乐，寒冷的冬天让我清醒。我感谢蓝天黑土，使我的心胸开阔与诚实；我感谢大自然，使我懂得生命在关爱中成长，在付出和拼搏中延续。热爱自然，敬畏生命，成为我今后的生活准则。
（作者原黑龙江兵团五师46团哈尔滨知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