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年将到,该收拾一下屋子了。“当啷”一声,一把锈黄的砍刀从我的“绿谷格”木箱里翻落在地。这木箱是用凤凰树板材(据说千年不烂)做的, 是我从海南岭头茶场返城时带回的,装着很多东西,都留着年轻时的岁月印痕。
这把砍刀,已伴我五十多年了,它也老了。我是28 岁那年“病退”回城的。临走时想想, 毕竟自己最美好的12 年青春岁月留在了岭头茶场,带点什么回广州作留念呢?当然,带把锄头最好!
我的太太小青笑得直不起腰,说,回广州,你扛把锄头上街啊?连住的地方都成问题,锄头放哪儿?还是带把砍刀吧!我们砍岜开荒少不了它, 上山伐木更少不了它!
砍刀,对!它的功劳不比锄头小。锄头,砍刀,绝对是我们知青的机关枪和冲锋枪, 都是连发的武器。
老祖宗教下我们,“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刚到十一队,除了锄头每人还发把砍刀。老班长手把手教我们磨刀,连弯弯的刀嘴也要磨到。这磨刀活儿,半年后我才真正领会,难为那些姑娘们,也难为老班长老是要为她们磨刀了。
砍岜开荒首先是砍刀打头阵,海南岛五指山下到处是荒山野岭,漫山遍野都是灌木丛林,偶尔才有几棵大枫树。老班长强调一定要磨利砍刀,装上长木把,胳膊粗的树干三两刀则倒,遇到“飞机草”更是横扫千军如卷席。那“飞机草” 高高密密脆脆的连片,遇上我们的砍刀,哈哈,真的会让兄弟姐妹们感到阵阵快意!
黎村苗寨的老百姓身后都插着短把砍刀,有的插在小竹篓里,有的插在小木架上。我学他们做了个小木架,拴在腰后,插上砍刀,顿感好像战士般配着枪,这可是上大山必备的工具啊!
每年台风,都会将我们住的茅草房刮倒了,队里必须马上重建房子。姑娘们割茅草,小伙子上大山砍竹砍树条砍横木。
上大山太远了,除了带砍刀,还得带上背包。在大河边匆匆砍下竹子树条,用藤扎编成铺排作床,挂上塑料布要准备住上几天。当然,队长会带上一块磨刀石。他说, 多砍点横木条,留作建瓦房时用。不用说,几天下来,磨刀石就明显凹下去了。
大开荒开始了,大山里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林子里山藤如网,不破藤网休想伐树, 而破藤网没有锋利的砍刀绝对事倍功半。老班长传授的磨刀技术见効了,我的这把砍刀简直削藤如泥,手臂粗的鸡血藤双手一挥则断,那藤条真是会流“鸡血" 的。最麻烦的是白藤红藤,砍了还有刺,不小心会弄破手!
有了砍刀也得会用才行! 那些腰一般粗的树,甚至人抱粗的树都是高高的,砍前必须定向,而定向要看山势,先砍要倒的方向,还要会用力。老班长说,双手握着砍刀,用力挥下去,但不要死死地紧握, 双臂要放松,手腕也要放松, 当刀猛地砍到树干上时马上松掌,上方斜砍一刀,下方平砍一刀,刀刀用力……
全连只有一把过江龙大锯, 专倒人抱粗的大树。砍刀,在大开荒中绝对是主力武器。每天工余,大伙都要排着队等磨刀石,老祖宗教下的“必先利其器”就是要磨刀。
望着这已锈黄的砍刀,唉, 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惭愧,多少森林树木被我砍了,毁了,我真的是千古罪人啊!
文革期间,为了斗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老工人红卫兵一派,广大知青红垦兵一派,都是革命造反派。随着全国的武斗风盛行,岭头茶场也“山雨欲来风满楼"。茶场里个别干部(这些人应该被钉在耻辱柱上)及个别老职工利用派别不同打压不少知青,更甚者意图使用武力,挑起武斗。
一天,我正在大伙房旁边磨砍刀,因为要上大山了。工作组的老韦路过,问我磨刀干啥?我莫名其妙,随口说“战士不用擦枪吗?”没想到麻烦大了。
晚上文化室旁边的钟敲响了,全队大会宣布要将所有砍刀交上去。
文化室门口站着两个背着枪的老班长,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将砍刀放入屋内,大伙儿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慢慢地走开了,谁也不知道为啥。
好一会儿,文化室那边传来激烈争吵的声音和拍桌子的声音。隐约听到队长(任本锡) 大声吼着:“他磨刀是为了工作……”又有声音说:“砍刀是武器,万一武斗咋办?”又吵了一会,我提心吊胆地耸着耳朵听着。就听老沙(沙从全) 和老张(张来兴)也大声说: “都是些孩子,离家到这儿了, 天天在一起怎会武斗?”
砍刀,是武器?我迷糊了。
几十年后,我非常感激我的队长任本锡,老沙(沙从全), 老张(张来兴,副队长),老李(李正禄,省劳模),就是他们,为我的砍刀拍桌子说话, 为制止武斗挺身而出!
今天我老了,每当春节搞卫生,从这箱子里捧出从岭头茶场带回的砍刀,就像有个声音在问:喜欢吗?
我不禁点点头。是的,我年轻时曾经喜欢过!
我又不禁摇摇头。因为, 我好像看到了刀下消失的热带雨林,好像又要走进工作组召开的上交砍刀“防武斗”会场……
(摘自公众号《老知青家园》
作者原为广东农垦海南垦区岭头茶场广州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