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乡在海丰农场时,认识了毗邻的上海农场里的一些场员。由于他们都是劳教留场人员,故而初始接触时,我怀着孩童站在兽笼前观兽般的心态,既好奇又畏葸不前。然而,接触过后,我跟他们很快成了朋友。他们的心酸经历,他们的豪爽性格,无不打动我的心,使我不忍卒离,就像路遇受伤的老牛一般。
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段痛苦的经历。
陈以勤,原是机关干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因饿得不行,将同事的绒线衫偷偷拿出去卖了换食品,被判劳教三年。解教后,原单位已将他除名,妻女也离他而去,他只好留下做了场员。
丁毅,人称“顶讲义气”。“三年期间”,因调皮捣蛋,家长说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关几天,“吓吓伊”,结果稀里糊涂被转来此处,成了没有罪名的劳教人员。
小黑皮,因偷家中几十元钱,被处理时不断升级,最后也被“升”到了上海农场。
老刘,大学教师,出身不好,又在反右前期给领导提了意见,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他四下上访,申诉喊冤,就凭他当时的身份,只有被拒之千里、赴诉无门……
相似的经历,造就了那群人相似的性格和容貌:黑红色的脸膛,铁板样的身躯,喝烈酒,抽劣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酒倒头睡”。
因为地位低下,容易受人歧视,所以他们最在乎别人对他们的态度:他给你一支烟,你抽了,就是够朋友;两人相遇,你招呼他一声,就是看得起他。“今日受你一分光,明天还你十分情”是他们行为的写照。
一开始,有知青朋友劝我:不要和他们来往,更不要交那样的朋友,以免“玷污”自己的名声。可我正言道:即使他们做错过什么,那也是过去的事了。更何况,他们犯的那些错,比之我们有些知青做的恶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同情他们的处境,更何况他们的人品绝不低下,交这样的朋友,何耻之有?人类究竟是历史越发展越文明,还是越野蛮?古代哲人言:“……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
一日,我的五六位场员朋友,开了手扶拖拉机到我们连队做客,加上几位作陪的知青,一共有10余人聚餐。我们用两张床片子(单人铁条床铺)搭成一个1米余宽、4米长的台子,垫上硬纸板,再铺上旧报纸和塑料膜,就成了一张颇具气派的餐桌。我们摆上满桌的好酒好菜,让朋友们吃得酒酣耳热,十分尽兴,不觉时晚。
因天黑行路不便,我便留下了他们。我又一间一间寝室去找空铺,好不容易将他们安顿停当过夜。不想,夤夜豪雨,把个机耕路都泡软了。
第二天,拖拉机无法上路了,场员朋友只好羁留下来。霪雨整整持续了三天,这几位大饭量的汉子直把我吃了个底朝天!正当我几乎将在连队里能借的饭菜票都借尽之时,天空突然放晴,艳阳高照,路面很快板结起来,场员朋友们又是欢喜又是内疚地上路了。
此后,场员朋友们一提起我,总是竖起大拇指:大孙,够义气!而我这“义气”的代价,就是为了还债,我不得不吃了一个多月的酱油汤下饭。
身为那个群体的人,一旦觉得受人恩惠后,是一定要回报的。不久,我被盛邀去他们那里做客。他们以尽可能多的付出,表达了对我这位贵宾的真诚。
老刘杀鸡,老陈宰鸭,要知道这些雌鸡、母鸭都是他们平时养着下蛋用的;丁毅他们几个捕鱼捉蟹;小黑皮竟拿出一只他心爱的信鸽炖了给我吃。
看他们忙得不亦乐乎,我就想帮个手。我去帮老刘,老刘眼珠子一瞪:“坐一边去!”我去帮老陈,老陈大声嚷嚷:“你不会弄的!”虽然都不是和颜悦色,却让你心里暖烘烘的,有回家的感觉。
老陈悄悄告诉我,丁毅和小黑皮刚吵过架,今天因你的到来,两人都来了,“你成了他俩的缓冲带。”老陈乐呵呵地说。自然,我利用在他们心目中的“威信”,给他俩调解了一番,之后,他们冰释前嫌,又和好如初了。
(作者系原江苏海丰农场下明七队上海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