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木根去世三十年了。 他是自杀的。 四十多年前,我们上海的一群中学生被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了赣北山里。那里已经有很多九江和彭泽的知识青年。 罗木根是彭泽知青,家在九江。中等个子,国字脸,白白的脸颊上有一条疤痕,大家都叫他“罗疤子”,简称“
罗木根去世三十年了。
他是自杀的。
四十多年前,我们上海的一群中学生被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了赣北山里。那里已经有很多九江和彭泽的知识青年。
罗木根是彭泽知青,家在九江。中等个子,国字脸,白白的脸颊上有一条疤痕,大家都叫他“罗疤子”,简称“疤子”。
罗疤子整天乐呵呵的,与老乡,与各地来的知青们有说有笑,一点也不生分。据说,他在彭泽县城里是小有名气的“一支笔”,而且多才多艺,文章写得好,吹拉弹唱样样拿得起。大队组织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罗疤子又编又演,还会拉二胡。那天演出,他二胡独奏,一曲《赛马》拉得热情奔放,引出一片鼓掌声。右派老叶,原是二胡高手,他悄悄对我说:疤子有才啊!
我与罗疤子虽不在一个生产队,却也很快熟悉起来。
我喜欢读书,爱听音乐,知道他书读得多,就常去他们生产队听他谈读过的世界名著和古典文学,听他拉二胡,有时,还能从他那里借得几本书来。
才一年不到,九江、彭泽的知青们和一小部分上海知青被“再教育”好了,调到市里和县里的工厂当工人去了。只剩罗疤子还在,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说疤子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因为他父亲是国民党军官,逃到台湾去了,还得再“教育教育”,看看是否教育得的好。这时,九江、彭泽的知青班都没有了,疤子就借住在老乡家里,还是整天乐呵呵的。他平日在文艺宣传队演出,有时也下地干农活,晚上则坐在村口的大皂角树下拉二胡,常拉的是《二泉映月》、《阳关三叠》、《良宵》……悠悠扬扬,传得很远。
近春节的一天,村里的老乡说“罗疤子”要结婚了,新娘是金莲。
大家都感到很突然,我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尽管不是老乡,由于彭泽的、九江的知青都走了,就剩下我们这些上海知青了,因而罗疤子与我更加成为了好朋友,常常在一起。可结婚这样的大事,竟从未听他透过一点口风。金莲是紧张生产队(这里四个生产队分别叫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本地人,我们都认识,也就二十来岁吧,像本地的女人一样,没读过书,皮肤倒很白,只不过满脸布着细细的皱纹,我们背地里给起了个绰号,叫她“老太婆”,没恶意也没好感。
心里老惦念着罗疤子要结婚的事,就格外注意那琴声。月明星稀,依旧传来疤子幽幽的二胡声。只不过老是拉那首“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疤子托人带信来要我去他那里喝酒。一收工,我便急急从地里穿过竹林,转过一个山头,就听见了疤子的琴声。走到跟前,但见疤子微闭着眼,还沉醉他的琴曲中。我说:“疤子,你老拉这《收租院》的插曲,让人听得难受!”琴声骤停,他不屑地扫了我一眼:“什么收租院!这首二胡曲叫《江河水》!”
在疤子借住的小屋里,我们喝的是烈性的烂红薯酒,房东老表端来几碗腌辣椒、咸豆角,正适合下酒。疤子告诉我《江河水》是说一个寡妇在江边,面对滔滔河水,往事泉涌,悲痛欲绝,倾诉自己的哀思和无依无靠、走投无路的心境。边说边喝,疤子已经醉眼朦胧,“我要结婚啦!”疤子对我大声说,一点没有喜悦,说完竟泪如雨下!不等我追问,他道出了事情的原委:“是他们设了圈套啊……”
原来上面要树立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被教育好了,决心扎根农村,脱胎换骨,与贫下中农彻底相结合的典型,罗木根——罗疤子被“光荣”地选中了!
那天大队革命委员会徐主任亲自到紧张生产队来住持大会,又是“讲用”(讲解和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又是批斗(批判和斗争地富反坏右分子),罗木根也在会上作了讲用,还被徐主任大大称赞了一通,并且鼓励说只要再努力一下,前途是光明的。这夜会议不长,徐主任说,今天会开得很好,时间还早,喝杯酒吧。生产队长早就张罗好酒菜,罗疤子也被拉上了酒桌,真乃受宠若惊,左劝一杯,右敬一杯,飘飘然矣。酒足席散,徐主任没有回他家的团结生产队,却乐呵呵地钻进了银花的被窝(日后胡队长告诉我的)。罗疤子由金莲她爸扶走了……
“醒来,我竟睡在金莲的床上,而且……”疤子把一杯烈酒一口倒进嘴里,恨恨地敲着自己的脑袋,脸上的那条疤越发红了“我真混啊……”我呆呆的望着他,不知所措。“这事我能对谁说?还有啥可说?老弟,今天叫你来陪我喝酒,我心里恨啊……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 ……”
那夜,罗疤子醉得不省人事。我陪着他,毫无睡意,耳边响着那首哽哽咽咽,泣不成声,悲愤欲绝的《江河水》……
不知什么原因,罗疤子婚后并没有成为扎根农村的知青典型,没有到处去“讲用”,只是当了大队小学的老师。我们在地里干活时常会看到他带着紧张生产队的几个小学生走在去学校的山间小道上。
他没有再邀我去他家喝酒。
不久疤子就有了一个儿子,后来又有了一个儿子。金莲也是个能干的农村妇女,待罗疤子十分体贴。几年一过,疤子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当地的农村生活里去了。
1977年,我到县城去当了码头工人,1978年去省城读书。有一次回山里探望老乡,见过疤子一面,听他说在台湾的父亲有了点音讯。以后我回老家工作,便也断了联系。
魂牵梦绕,2002年,我去了那埋葬我青春岁月的赣北山里,看看那山那水,看望那些淳朴敦厚的老乡……还有我的好朋友罗疤子。
队里的老乡却说罗疤子早就死了,近十年了,是自杀的。他们都想不明白,那年,疤子的父亲已经与他们通了信息,正要从台湾来大陆看望他们。照老乡的说法,疤子有好日子过了,怎么就自杀了呢?可怜那金莲啊,一直带着孩子,守着寡……都是一声声叹息!我心里一颤,似乎有点明白,又说不清楚……托老乡带了点钱捎给金莲,让她清明上坟时帮我烧点纸钱。
要离开山里了,在茅垄(现在不叫紧张生产队了)村口等班车。老皂角树更老了,却依然挂着长长的皂角,淡然地看着人间的沧桑变幻,一片寂静,没有了那一声声如泣如诉、凄凉悲愤的《江河水》……
山道弯弯,远处急急走来一个女人的身影,胸前背后搭着两个化肥袋。是金莲赶来送我了。真的是老太婆了。她说山里没啥好东西,你是知道的,这两袋棉花,自家种的,弹条棉胎,盖着暖和……
车开了,望着远去的老皂角树,我想,金莲要是会拉琴,那千年悲辛,万古忧怨,会幻化成百折旋回、寸断柔肠的琴声……疤子啊,你在天上能听得下去吗?
(作者系原江西插队上海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