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时,村里有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大家都叫她“二嫂”。 二嫂快人快语,爱凑热闹。虽然不识字,但每逢有新鲜事,总能见到她的身影。自从我们到了村里,她一有空闲,总会混在年轻人里围着我们转,手里还不失时机地来回扎针走线地纳着鞋底。我们一说话,她就笑
插队时,村里有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大家都叫她“二嫂”。
二嫂快人快语,爱凑热闹。虽然不识字,但每逢有新鲜事,总能见到她的身影。自从我们到了村里,她一有空闲,总会混在年轻人里围着我们转,手里还不失时机地来回扎针走线地纳着鞋底。我们一说话,她就笑说:“几里噶几,说的啥呀!”还问别人:“上海大,还是中国大?” 有她在的地方,总是笑声不断。
一个冬日的下午,日头正悄无声息地向西斜去——天空下面,沉睡着一片灰黑色的冻土——一群身着黑棉袄黑棉裤的男女村民懒洋洋地耙拉着田地里板结的泥块,无精打采。
忽听见远处土坝上传来自行车的嘀铃声,循声望去——一位身穿绿衣的邮递员正向这边挥手,黑衣裤们即刻来了精神,不等队长许可,就纷纷扔下手中的铁锨、钉耙,争先恐后地踩踏着泥沟登上田埂,向自行车迎去。二嫂挺着大肚却也利索。
邮递员大声喊道:“钱学生,信、邮包!”那个时候,当地人都叫我们“下放学生”。我的名字比较拗口,暗暗佩服邮递员的机灵。
听村民说,这个穷乡僻壤的,以前没见邮递员来送过信,自打我们去了,才知道天下有信和邮包这种东西。所以,每逢此时,他们总是一拥而上,比我们还急切地争看稀罕。我和插妹挤进人堆,只见我的信和邮包正被几双泥巴手争抢着;邮递员寡不敌众,无可奈何地被挤到一边,生气地嚷着:“瞧你们那贼样!”
当我在包裹单上签字时,就听得村里唯一一个到几里地外读过初中的男青年,看着包裹单向众人嚷嚷:“钱世豪寄的。”
“钱是好?这名好!”说话的人就是二嫂。
“钱是好,咋恁会取名儿呢?钱是好啊!瞧人家大城市人就是会取名儿。俺就是没钱哇!”她边说边拍着高高隆起的西瓜般的大肚子,“赶明个,也给俺娃起个好名吧!”此时,我才悟到她把我爸的名字误读到何等境地!
我赶紧纠正她:“不是‘钱是好’,是‘世界’的‘世’,‘英豪’的‘豪’。”
她瞪大眼睛,伸长脖子,挺当回事地在听我说,可听罢却边摇头边笑道:“你说上海话,俺听不懂。”
我懵了,自己明明用普通话说的,便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她那圆瞪的双眼这回眯成了小眼,说道:“哦,是你姐。钱也好,人也好!给妹子捎东西,咋不好呢?”
“啊?”——我顿时语塞。
有一次拆看家信,信封里带出几枚爸爸随信寄来给我回信用的邮票。村民们没见过邮票,有人问我:“这小花纸是啥?”我说:“邮票”。二嫂听了忙说:“油票?这小花纸能打油?俺咋没有?”
二嫂年龄不到四十,已经养了一窝,肚里已是第十个了!生男孩叫“蛋”,女孩叫“妮”,再用排行前缀,便成了孩子们有区别的名了。每天一早把他们放出去撒野,到天黑挨个数数,若少一个,就会听到她扯着大嗓门的喊叫声。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这些孩子竟然也没大病没小灾地悄然长大,可是没一个上过学,村里也没学校。
二嫂生活负担很重,可她整天乐呵呵的。她细眉大眼,梳着两条长辫。虽然岁月的印痕已过早地刻上了她的额头,但能想像,她做新娘的时候,定有俊俏的模样。
她也爱美。虽然平时村里男男女女都是黑衣黑裤,但偶尔走亲戚、回娘家,她会换上唯一的一件士林蓝布斜襟小褂,系上一条我们从上海给她带来的格子方巾,迎来串串“啧啧声”。
每到春夏之际,她会哼着小曲采一朵小花,掐几片绿叶插在头上,美其名曰:“驱蚊虫管紧得很!”还怂恿我们也去采。
生活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二嫂心中也有希冀。她家有那么多张嘴吃饭,她盼着她的孩子们快点长大,能吃饱饭、吃上肉的生活。她家大妮、二妮已是她的好帮手,男娃们稍长的则要背着箩筐去拾柴、捡粪、打猪草。虽被叫作“放牛的”“放羊的”,却没见哪家有牛羊。
她慈心柔肠,见我们没菜吃,有时会叫三妮或四妮给我们送一把自留地里的小白菜或大葱。还常为我们抹泪:“可怜的妮子,到俺这穷旮旯来受罪,你娘要哭死了!”所以,她也盼着我们知青能你早点与贫下中农结合好了,回到城里去,免得爹娘老惦记。
二嫂,如今你和你的儿女们都好吧?
(作者系原安徽省阜阳县苏屯公社泉河大队插队上海知青)